小店遍布上海大街小巷,但能留下深刻印象,一去再去的不多。这家内衣店是个例外,半年里,我去了三次。
喜欢那里的氛围。像在自己家里,从容选物,一面跟着音响哼几句老歌,时而与店主调侃几句。店很小,一条走道,窄得两人相遇得侧着身子。东西却多,凡称得上“内衣”的,几乎都有。店主老竺,是镇海大碶头人,与我是老乡。他像圆规画的,圆圆的脑袋,圆圆的脸,戴着圆圆的眼镜,还有一张圆圆的嘴,一看就是相貌讨喜的邻家老伯伯。
老竺是68届,正逢“一片红”,但他本该留在上海的。那时孩子多,小毛小病都不上心,生“红眼睛”没去看,一只眼睛瞎了。中学毕业时,分配单上写着“待分配”,他可以不下乡。
回到里弄,却天天有人动员他“到农村去,到边疆去”。他年纪小不懂事,觉得去外面逛逛很好玩,就去了黑龙江。因去得晚,农场没名额,只能去插队。报到时,生产队长一看是“独眼龙”,坚决不收。他不肯当“回汤豆腐干”,僵了七个月,还是被退回上海。
里弄干部自觉有点亏欠,优先安排他就业,进了街道工厂。当学徒,拿16元工资,满师拿36元,一直干到下岗潮来了。他有残疾,本可留下的,但他拒绝了,要自己去闯一番天地,成了首批自主创业的典型。
得益于厂里的工作经验,知道上下游如何贯通,别人办企业要做大,他只求稳。先做服装,后来只做内衣。为省租金,借的门面很小,优势也在此:店小,只要进货勤,资金周转快。专做内衣,因为是易耗品,市场需求大。这一做,就是30年,他做生意实是空手套白狼:进货,都是别人的产品;卖货,来的都是陌生人,他竟做到了顾客盈门。老竺回忆小时候一件难忘的事。那时家附近转弯角有家食品店,有次他去买一分钱盐金枣,营业员凶他,下次一分钱不要来买!他从此再也不进这家店。吸取别人的教训,他天天笑脸相迎。他说,顾客横挑竖挑,这是为我聚集人气!挑了半天不买,他心里只有感谢,因为店里人头攒动,喜欢轧闹猛的上海人进来的会更多。开店几十年,积聚不少回头客,几代人都成了他顾客。他认为,别看这人只买一条短裤,穿得适意了,会一直来。积累起来,就不是小数目了。
老竺今年74岁,看上去显年轻,脸上没有职业假笑,而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。问他什么,回答总带着笑意,有人抱怨要的尺寸没有,他说,师傅还在为你定做呢!阿婆说红色太艳,他说红色喜庆;嫌睡衣太花,他说,女人如花,花不嫌多!把人说得笑,让人觉得这里的东西都好!这当然是生意经,但也是为商之道。那天从澳大利亚来了一家七口人,他们在小店买了三千多元货,才意犹未尽地走了,还说,这样令人舒服的小店,现在很难找了。
店只有十几平方米,货堆得到处都是,人挤成一堆;付钱要等,货装袋也要等……有时,对面说话都听不清,可这样的不舒服,却因为老竺的笑容依然令人愉悦。我也被感染,一去再去,每次都要买一大堆东西,拎在手里沉甸甸的。更重的是一个历尽沧桑的汉子,面对风云变幻始终挺立的风骨,也是沉甸甸的。
无法量化的烟火气,使这个小店活色生香,令人留恋,更令人感到舒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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